国内出版社为纪念2002年雨果诞辰200周年，约我编辑一册《雨果绘画》。
我这十几年来的工作，都是和文字打交道。要从雨果的3000幅绘画作品中精选一册，介绍给中国读者，和图画打交道，却是平生第一次，细细想来，心中不免惶恐。这次来巴黎作短期访问，《雨果绘画》是心头的第一件大事。
法国老一代的雨果专家，如已经作古的儒尔内（Journet），如巴雷尔（Barrère），如戈东（Gaudon），都曾对雨果绘画下过工夫。戈东教授认为，他自己除一人之外，是对雨果绘画研究最多的人。这“一人之外”，是指比埃尔·若热尔（PierreGeorgel）。法国的全体雨果专家一致公认，若热尔是真正而惟一的雨果绘画研究专家。早在80年代，我知道若热尔曾是第戎市的美术馆馆长，以后似乎曾任国立毕加索纪念馆馆长，而目前的职务是以收藏印象派和20世纪早期的名家作品闻名于世的巴黎国立橘园美术馆馆长。
经过种种曲折，我终于见到了若热尔馆长。我迫不及待地把准备好的问题一一端将出来。
1985年，巴黎“大王宫美术馆”举办盛大的由若热尔负责组织的“雨果光荣展”，在那本重达4斤的展览目录中，若热尔撰文说过：他从事的这项“雨果绘画作品研究总目”的工作，已深入展开，不久即将完成。15年过去了。“不久即将完成”的事情“完成”了没有？若热尔不慌不忙地应答：“雨果绘画作品研究总目的工作还没有完成，但可望在2002年雨果诞辰200周年时全部结束。”也就是说，到2002年，我们没有希望看到雨果绘画全集的出版。我当然关心这本《雨果绘画作品研究总目》完成后的出版命运。问及出版，若热尔表示：已经和有关出版社联系。但这类大型画册需要很多经费，需要申请资助。而根据法国的体制，必须完成全部研究工作后，才能开始申请资助的手续，也就是说，申请资助还是2002年以后的事情。一旦研究工作如期完成，一旦申请资助得以实现，在法国真正制作出版的工作，反而是相对容易的事情，言下之意，不久即可见书。
接着，我们谈起作家雨果在美术史上的地位问题，若热尔认为：雨果的绘画，对他同时代的美术界来说，是求创新，是争自由。如果雨果也是职业画家，可能反而落入俗套，走上前人的老路。雨果不画油画，而主要以水墨画的形式创作，重黑白对比，求光影反差。这在他的绘画上是如此，在他的文学作品里也是如此。画家雨果和作家雨果，是同一个艺术家，绘画作品和文学作品是同一个艺术家头脑里的产物。但就雨果而言，水墨画的形式，虽然不是同时代画家创作的主要形式，却仍然是对前人传统的某种继承，如伦勃朗就曾画过水墨画，18世纪的一些画家，如达维德（David），在油画创作前，也有过水墨画草图的阶段。若热尔十分肯定地认为，雨果的艺术修养是很全面的。
我们知道，雨果绘画中有一些为20世纪超现实主义派所接受并欣赏的作品。若热尔认为，其实他在别处也说过，20世纪的绘画对19世纪而言，是创新，是革命，但并非完全是无本之木，无源之水，而是从19世纪非主流的美术创作中引伸和发展出来的。这样说来，雨果作为19世纪作家的绘画对19世纪的主流绘画正是一种创新。就美术史而言，雨果一方面和欧洲绘画传统有一定的继承关系；另一方面，又和20世纪的现代绘画有许多共同语言。雨果是法国传统文学，尤其是传统诗歌的集大成者，但雨果的绘画不仅承上，而且启下，成为20世纪现代艺术的先驱之一。1963年法国的一期《巴黎竞赛》画报认为，雨果绘画中有“印象派画、抽象派画和超现实主义画”，标题则是《现代艺术之父雨果》。这一点，恐怕是雨果自己所始料不及的。
雨果的水墨画，使用的颜料之一，也是“中国墨”（encredeChine）。我们看到，雨果作风景画时的“泼清咖啡”（uneaversedecafénoir）和中国风景画的“泼墨”何其相似乃尔。雨果的不少画，我总感到浓淡有致，或行云流水，或奇兀恣肆，很有中国写意山水画的韵致。难道雨果见过中国的山水画，并受到过影响？我曾为此向戈东教授提出过问题。他承认这问题提得有理，但他无法回答。今天，我把问题又向若热尔提了出来。他沉思片刻后，回答说：他的卡片中可能有过雨果接触到中国画的记载，但也只是可能而已。但他明确认为：雨果绘画的风格并没有直接受到中国画的影响，更不可能是决定性影响。黑白分明，浓淡有致，是雨果的一贯风格，文学史上有所谓的“对照法”。尤其是他在海岛上流亡期间，想像力更是海阔天空，世界万物显得若即若离，又无边无际，客观上接近了中国传统画的风格，这是雨果个人创作风格在特定历史背景条件下发展演变的结果，是不谋而合。20世纪有不少西方画家学习中国画风格，而在19世纪，雨果的画和中国画在精神上有相通的一面。
我说起巴黎雨果故居的“中国客厅”里，有不少雨果的彩色画，完全是中国图案。雨果从未去过中国，不可能创作出这些中国的景物和人物来，这应该是对中国图案的模仿。若热尔同意这个看法，并补充说雨果的画是对中国工艺品图案的滑稽模仿，带有幽默的风格。如一幅画上一个中国官吏坐在一盘鱼前准备进餐，右上角有文字，故意错拼成SHU－ZAN，影射情人朱丽叶的厨娘苏姗娜（Suzanne），便是一例。至于能否找到这些中国工艺品的原件，现在没有任何痕迹可寻。雨果在根西岛高城居里的中国工艺品，巴黎雨果故居“中国客厅”里的中国工艺品，都不是答案。看来，雨果和中国艺术的确有缘。但其中有很多没有解开的谜，或者，这些谜已经消失在历史神秘的长河中，消失在历史永恒的黑夜里，让后人寻觅，让后人感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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